江湖是缥缈的
图为 《江湖儿女》剧照
朱生坚
根据文学教科书的通行说法，从江湖大哥沦落为中老年中风病人的斌哥，大概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对象，好比在有些人心目中，穷人天然占据着道德高地一样。
可是，斌哥完全就是一个loser(失败者)，一个大写的LOSER。他从失败走向失败，最终不知所终，非但不值得同情，说真的，还让人有些鄙弃。事实上，他就是一个应该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人，如果不说他是渣男的话。
他是机床厂的下岗工人。不知怎么的就混成了山西大同的江湖大哥，虽然不算是最大的大哥，也有一帮马仔前呼后拥，能够替人铲平一些事情。
对于很多年轻人和曾经年轻过的人来说，电影中的 “江湖大哥”总是一个让人向往的角色。 《江湖儿女》开头，麻将桌边的斌哥也算得上雄姿英发。他面含杀气，不怒自威，三言两语，就让兄弟之间的争端灰飞烟灭。特别有意思的是，他请出二爷，关公的金身塑像，摆在面前，然后直截了当问了一句话，原本铁了心想要赖账的孙老板立马就软了。很难说这是二爷的神威，还是斌哥的气势，抑或是某种看不见的东西，把孙老板给震住了。我们知道，江湖自有道义，有规矩，不是胡作非为的地方。
不久之后，斌哥对巧巧透露了他的“小目标”：跟死去的二勇哥一样，做房地产开发商。此前，他拒不追究二勇被几个年轻人捅死是否受人之害，而是把这件事当作一个意外。这或许是他明白事理，或许是他在有意无意之中，避而不见这个 “小目标”里包含的风险，因为利益的诱惑实在太大了。他再明白事理，也挡不住利令智昏。
我猜，很多人，包括贾樟柯在内，都没有意识到，斌哥的问题就出在这里：这个 “小目标”不是江湖中人该干的事情。黑白两道，最好井水不犯河水，不到迫不得已，彼此相安无事。可是，总有人贪心不足，因为，可想而知， “黑白两道通吃”所带来的利益可以大到超乎想象。
可是，江湖的清白被玷污了，整个社会风气就彻底搞乱了：要知道江湖道义原本在暗地里托着一个价值体系的底盘，让那些在社会上混不出头的小混混，在关二爷的一身正气、万丈金光照耀之下，最终也不至于堕落到一塌糊涂，甚至还有可能以他们自己的方式，救危济困，伸张正义。说到底，浪荡江湖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古今中外，这样的例子多得不可胜数。
斌哥之所以令人不齿，使人对他的遭遇无动于衷，也是 (或者说，更是)因为他对巧巧太不仗义了。说起来，在感情上，总归是男人亏欠女人。这简直是惯例，虽然也有例外。我们根本不可能指望斌哥打破这个惯例。但是，斌哥对巧巧实在亏欠得太多了一点。
女人贪图享受，趋炎附势，巧巧也不例外；女人期盼岁月静好，现世安稳，巧巧也不例外——从头到尾，巧巧都没有越出大部分男人对于女人的集体想象。既然如此，她也应该得到她应该得到的。然而，结果并非如此。
巧巧对斌哥那真叫从一而终。即便她为了救他而坐了五年牢，出来的那一天他竟然没去接她；即便他提前出来之后，跟别的女人好了；即便她一个人，历经各种辛苦，从大同到奉节找他，他还躲着她——这些对于巧巧来说都不是个事儿，只要他跟她走。
可是，斌哥只惦记着自己的 “事业”。他在奉节居无定所，穷极潦倒，还一心想着有一天，河东转河西，他有人，有钱，荣归故里，让那些背叛他的人们看看他多么风光。至于巧巧，他需要她为他锦上添花，她对他的仰慕是他吃饱喝足之后的那一支烟。没事的时候，他也会顺着她、哄着她，那也是显摆他的能耐。有事的时候，比如二勇哥跟他有话要说的时候，巧巧必须乖乖走开。
斌哥始终都不明白的是，他原有的风光，靠的是他和他的兄弟们共同信受奉行的江湖道义，靠的是关二爷的护持。他没有安守自己的本分。他要去分享别人的蛋糕，说不定为此还不得不为虎作伥，多行不义，让无辜的、被剥夺的人流血流泪。总之，他的小目标引诱他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，就算他侥幸成功，恐怕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。
在看起来像体育场的工地边上，巧巧推着他的轮椅，淡淡地说他已经不是江湖中人，而她却成了江湖中人。她可能自己都没想到，这番话还真是意味深长。从字面上和事实上理解，他成了废人，而她开着棋牌室，所作所为，俨然是个江湖大姐。从更深一层来理解，她收留他，维护他那可怜的尊严，乃是担当着、践行着他早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背离了的江湖道义，相比之下，彼此之间的儿女情仇，是非恩怨，根本就不值得一提。她说了，江湖上，就讲一个义字。
当斌哥还在做大哥的时候，巧巧就说，这个时代已经没有江湖了。这也让她说对了。江湖变得虚无缥缈， “江湖儿女日渐少” (《笑傲江湖》主题曲)。好在，巧巧让我们看到了，还有道义在。
（原标题：江湖是缥缈的|江湖中人|小目标|女人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