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韩思琪
“时代ICON(指偶像)”“独立女性SLAY(秒杀全场)”,一时间“为菊投票”(为《创造101》选手王菊投票)的声音铺天盖地席卷了整个社交网络。紧接着,选手杨超越的广受欢迎被认为“正毁掉中国女团的未来”,争议再次发酵。一波波的舆论攻势,早已让《创造101》溢出了一档选秀节目的边界,它正不断参与大众审美的话语生产。
太多人从偶像工业体系与粉丝亚文化角度来剖析《创造101》,但当选手王菊与杨超越整合起众多从未有过追星经验的观众,在这一场域里的不仅仅是娱乐工业造星机制的运转,同时她们也是整个时代价值观、审美的最大传播者,众声喧哗的复调关联的还是普罗大众对生活方式和梦想的新定义。
2005年《超级女声》唱响的“就算没人为我鼓掌,至少我还能够勇敢地自我欣赏”,到如今变为《创造101》输出的“你越喜爱,我越可爱”,似乎已经勾勒出了这一行业里偶像明星到工业爱豆(idol)的转变轨迹,十余年来,在资本与娱乐化的双重合谋之下我们看到的是人格神的陨落——只有所谓的“人设”。尤其曾经靠李宇春一代草根明星撕破的性别中枢神经的那道裂缝,又被拖回到老旧的美色评判标准——丈量三围的尺寸,“快感原则”再次瞄准了“大腿”,当然这里面其实有着选举标准从才华到颜值,甚至人设属性变动的原因,但女性作为商品物被凝视的命运也再次显影。粉丝口中对支持选手“女儿”之爱称,亲密背后指向的却是一种权力关系。
腾讯节目《创造101》购买了韩国原版《produce 101》的版权,却任意更改赛制,一边搞全民票选女团的养成系的偶像,一边无限扩张导师权力,最近甚至还加入了“帮帮唱”环节,流水线打造的爱豆,同时试图网罗众多传统的观众。不知是票选偶像还是表演选秀,自相矛盾的赛制自然让节目置身于争议之中,偶像到底是可爱就可以?还是要有实力?女团成员是不是只需要取悦粉丝?她们可不可以做自己?
于是,王菊与杨超越的出现被认为是对传统审美的“双重反叛”,她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拆掉身上被操控的线,成为节目中的两个“异数”。高唱着“You don't have to put a ring on me diamond ring,I can buy my own bling bling”/“喜欢的钻戒我可以自己买”的王菊,让众多腻味了“洋娃娃”的观众耳目一新,无需靠唱跳实力,她ICON式的标语足以圈粉,让众多人成为“菊内人”(王菊粉丝自称)为她奔走拉票。被嘲讽业务水平不足、只会投合“直男审美”的杨超越,则用这套造星机制响亮地回击:“我粉丝给我投的,我就坐那儿”,她和她的粉丝都直接又坦荡——我不是专业技能发光的高手,我只是讨人喜欢,但真金白银的选票将我送到这个位置,我就坐得稳这个位置。
一方面,我们看到这仍是一场资本的游戏,同时还是公司商业合谋的推举,一百位少女之间镜头的多寡分配、所谓“剧本人设”的营销本就内在于商业运作的各环节之中。另一方面,当消费主义偶像出现,电商与节庆结合狂欢,互联网网红铺天盖地的营销,都在对女孩们进行着洗脑,让她们主动追求成为被物化、被异化的商品,让自己成为明码标价的交换物。王菊式“ICON偶像”被观众迎来,其实是用以松一松众多女性头上的“紧箍咒”:她们也可以不够白、瘦、美、甜,可以小麦色、健康、壮硕、酷一点,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——也可以让社会与众不同的“少数派”找到归属感。当王菊被树立为“表情包偶像”/ICON偶像,王菊的“反偶像”也并不是反抗偶像工业话语,而只是通行“偶像”的反面而已。
那么杨超越呢?她看似讨好“直男”的“傻白甜人设”,更多的其实是面对同样来自女性群体的指责,但对杨超越的“讨伐”并不是女权主义的,恰恰相反,如果我们既可以欣赏王菊的小麦色肌肤与丰满的身材,那么,我们也要允许代表“直男审美”的杨超越存在的合理性,我们也应该准许更多五官精致或气质可爱的女孩子,换言之,破除对女性单一的审美标准,倡导多元化审美才是票选女团成员的应有之义。
大众从来就是一个异质的群体,在对偶像的喜爱中,纠缠着复杂的感情、欲望投射和个体的生命经验,在这场游戏里“千人千面”,任何一种分析和算法都无法穷尽。《创造101》就如同给观众们的一份问卷,草根/精英、专业/业余、能力/长相、直男/直女……观众在投票时正是在勾选自己关于审美的答案。同时,“社会脆弱而敏感的创伤性神经,密布在性别、资本、等级的权力场中,稍不留神,就会踩上互联网的雷区,人们不需要理性以及知识情绪的准备,就可以踏着正步,碾过精致的思维,而达成统一的判断。”(张念《娱乐公民与亚理性的集体主义》)因此,我们看到一些极致情绪粉丝的“互喷”。
所以说,这场“双重背叛”也并非真正的针对商业化的出走,她们只是工业化偶像的正反面而已,或者说,这场“背叛”酝酿着消解自身的自反性。一方面,王菊、杨超越的话题迅速转变成为节目的流量与关注度。让我们把记忆的标记点再向前拨一下,那在节目最初就被“导师淘汰”(原版《produce101》中导师并不具有直接决定选手去留的权力,权力只在制作人即观众手里)的真正“零余者”3Shine,她们作为真正对这套商业逻辑发起挑战的选手已经被赛制抹除了,有趣的是,换来的是王菊的“上位”,她急吼吼的发出宣言:“她们放弃的,正是我梦寐以求的。”是对这一模式的无限认同。
另一方面,各方“唯粉”的势如水火乃至发狠赌咒,这种娱乐争论本身也构成了大众文化的一部分,至少目前看来,《创造101》只让持单一审美的受众把自己的标准神圣化,同时拒斥着其他可能性。民主程序和欲望程序,在《创造101》的娱乐现场也没达成和解。娱乐和艺术的悖论,像一根绳索,掐住了伪精英的喉咙。
在这个复调喧哗的场域里,姿色精英也会有周转不灵的时刻,也有一些观众在发现中性化选手时内心深处的战栗与兴奋,当然更多时刻还是对标准美少女的选拔。女性“看与被看”的命运在这里交汇、不断反转,“被看”的漂亮偶像取消着自我身份,她们的“局部”被品评,从眼唇五官到腰腿身材,每个部位都可以拿来膜拜、欣赏,而“不被看见”的“异数”,又很快被流量追击、被商业运作捕获,成为节目吸睛的另类方式。更甚者,马上被主流和商业逻辑所收编:王菊成了偶像正能量的代言人,而杨超越的粉丝则更加忠诚地为她投票、购买相关产品。
1798年,哲学家黑格尔曾写下这样一段话:“默认事物的现状、绝望心理以及耐心忍受庞然大物压倒一切的命运,这种状况,已经转为希望,转为怀抱期望去争取不同命运的意志……渴望更为纯洁、更为自由状态的欲望激励着每一个心灵,并使之从现存事态中脱离出来。”在今天,当消费主义与商业合谋,我们面对一整个偶像工业打造的僵化的审美,我们还能挣脱出来吗?
娱乐仅仅是娱乐,同时它必须不仅仅是娱乐。正如张念说的,“机械复制的娱乐产品,刺激与麻痹,渴望与绝望,反对与支持还将继续,我们还必须和大众文化的漩涡一道,沉沦与上升。”
原标题:变与不变:从《超级女声》到《创造101》|转变轨迹|话语生产|创造101